作者 刘平

上桂村的春天是从油菜花蕊里炸开的。当青灰的山岚还裹着晨露打盹，金灿灿的浪潮已漫过九曲十八弯的田垄，直扑到人眼底来。

我站在观景台上眺望，万亩花海翻涌着碎金般的涟漪，直教天边的云彩都染了三分黄晕。新栽的粉色油菜花在阡陌间扬起烟霞，像是给大地系了条粉绸带，空气里浮着甜津津的花粉味。

田埂上早挤满了看花人。穿红着绿的村妇支起油锅叫卖油粑，油香裹着菜花香在人群里弥漫开来；骑在父亲肩头的小丫头举着哪吒糖画，金黄的糖丝在阳光下牵出蜜色的丝线。忽听得身后有人喊：“彭老师快看这垄花！”转头看竟是鄂州文联的老前辈，七八个人扛着相机三脚架，镜头里盛开的何止是菜花，分明是整片沸腾的春色。

顺着他们的镜头望去，田垄间竖着好些蓝底白字的牌子。走近细看，竟是企业的招聘二维码在春风里轻轻摇晃。几个戴草帽的老农蹲在旁边，粗糙的拇指在智能手机上划拉：“这可比赶集摆摊强多了。”更远处，红衣姑娘支着手机支架又唱又跳，脆生生的笑声在花田里荡开。

这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。那会儿我总跟着爹去油坊卖菜籽，天不亮就挑着担子走十里山路。收购站的水泥地上永远排着长队，爹把麻袋挨个儿过磅，汗津津的钞票总要对着日头照了又照，才敢塞进书包夹层。那时的油菜花是浸着咸涩的。父亲扶着犁铧在花田里深一脚浅一脚，犁头翻起的黑土埋住了他半截裤腿。母亲总在暮色里举着竹耙收菜籽，细碎的荚壳沾满粗布衣裳。我蹲在地头数麻雀，看金黄花浪吞没了父母的身影，只觉得这铺天盖地的黄，黄得让人心慌。

而今站在上桂的花潮里，忽然被某种滚烫的东西击中了。招聘展板旁，穿西装的年轻人正给老伯讲解社保政策；带货直播间，村姑用方言唱着自编的卖油歌；文化站的志愿者支起画架，教孩子们把花田拓印成水彩明信片。花田中间支着帐篷——政府牵线，企业摆摊，签合同的双方都笑得合不拢嘴。田埂上涌着花花绿绿的人群，像春汛的河水漫过干涸的河床。

暮色渐浓时，我蹲在田埂边捧起一抔土。湿润的泥腥味混着菜花香直往鼻子里钻，恍惚看见父亲从花海里直起腰来。他的皱纹里还沾着去年的菜籽壳，掌心老茧却已触到云端的订单；母亲不再弓着腰捡菜荚，她正教城里来的学生打连枷，抖音直播间飘过一串小红心。晚风掠过花梢，千万朵菜花齐齐摇曳，仿佛整个武穴大地都在金色的火焰中噼啪作响。

离场时经过游客中心，电子屏上跳动着实时数据：农产品成交额、就业意向登记数、文旅预约量……红绿数字像春藤般缠绕攀升。回望暮色中的花海，但见金浪尽头燃起一片丹霞，恍惚是谁把滚烫的初心泼在地平线上，点燃了这场永不落幕的春天。

来源：黄冈日报

编辑:汪泽滋